交个好朋友

记录传递更多美好!

探访衡山窑:这个寂寂无闻民间小窑如何在千百年后实现逆袭?

  北纬27度,湘江和洣水交汇,T字形的区域里,衡山窑窑址密布。它包括衡山县萱洲镇湘江村赵家堆窑、渡口边窑,永和乡双凤村瓦子岭窑及衡东县甘溪镇大源村大源窑,窑业遗存分布总面积约124300平方米。然而,这只是宋元时期湘江中游分布的民窑一隅。

  处在中国瓷器生产井喷时期的衡山窑在那时寂寂无闻,可千百年过去,为什么它又能在众多窑址遗存中脱颖而出呢?

  10月22日,我们行走在衡山窑窑堆之间寻找答案。


  衡东县文化遗产事务中心秦光政在衡山窑一窑堆旁采集到一个宋元时期的执壶。组图/卢七星

  大大小小的池塘是瓷土采集地

  刚收割完晚稻,进入衡东县大源村就闻到一阵稻草的清香味。放眼望去,村庄被大大小小的水塘和隆起的小山包环绕,若不是随行的文物专家提醒,谁都会认为这不过是最常见的湖南乡村图景。

  “那些隆起的小山包就是衡山窑的窑堆,大大小小的水塘是窑址留下来的采泥坑。”衡东县文化遗产事务中心秦光政说道。

  南临洣水,北靠窑背岭的大源窑是衡山窑系中最为庞大且保存相对完整的窑址。在大源村里,大大小小分布着11座窑堆,这些如山般的窑堆紧邻村民房屋,如不仔细看,还以为就是村民的果木地。凑近,这些因建房子、修路稍微破坏的窑堆还保留着当时的长条形圆包状,它们的底部是个椭圆形,被荆棘杂草覆盖的顶部也能看出圆锥状。更让人欣喜的是,各窑堆附近,还能看到窑渣堆、窑炉等。

  水塘大多分布在几个窑堆之间,它们大小不均,深浅不一。许久未下雨的缘故,几乎所有的水塘都快见底,裸露的部分铺满瓷器残片。这些残片大多是衡山窑出产的器物部件,有碗、碟、罐、盏的足、沿口,甚至还有一些完整器物的残次品。和湘江流域的大多数窑址一样,衡山窑生产瓷器也是就地取材。这些深深浅浅的水塘就曾是洣水的一级台地,经年累月因河水冲刷而堆积的细腻泥土,微量元素丰富,成为衡山窑制瓷的瓷土来源。“衡山窑一开始也是烧制青瓷,这些瓷土是青瓷的原料。”秦光政解释。在大源村这些水塘里,地表下层由北往南埋藏2~4米厚结构细腻的膏泥,且越靠近北部山边,膏泥质地越好。

  从洣水向窑背岭延伸,水塘和窑堆的分布就像倒着的长长漏网,越靠近北部山边水塘面积越大。似乎只要摸清这些水塘的大小分布规律,就能窥见当时大源窑的扩展方向和生产情况。但随着窑址规模扩大,膏泥需求增多,水塘也越挖越多,越挖越深。

  大源窑产瓷始于宋代,终于元代,因为生产时间较久,在大源村形成了水塘密布的格局。而今,这些水塘大部分成为村民养鱼的池塘,少数成为水田灌溉的蓄水池。

  大源窑在大源村选址仅仅只是满足就地取材吗?显然不是。如果说窑堆和水塘在台地上布局是满足大源窑就地取材和顺应斜坡来建造龙窑的需求,那么在湘江和洣水交汇区域建窑生产瓷器,却因为四通八达的交通优势。这时期的大源窑产出的瓷器基本上是为了满足普通百姓的生活日常,从这里出发,沿湘江往北可将瓷器销往长沙、岳阳、武汉等地,往南则可通往湘南和湘东地区。

  虽然我们试图在大源窑遗址附近寻找当年的码头,但因年代久远,河岸变化太大,已经没有码头的痕迹,只能从大源窑的11个窑堆的分布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站在大源村中央向四处望去,只有1号窑堆紧邻洣水,它延伸至江边的地势最低,有可能就是当年码头所在。“1号窑堆附近应该有码头,另外,大源窑对面是吴集镇,那里也分布不少窑堆,所以在洣水另一岸也有码头。”秦光政补充。


  在衡东县大源村大源窑2号窑堆旁采集到一个绿釉上用粉彩装饰成点彩梅花图案的碗碟。


  位于衡东县大源村的大源窑址(衡山窑),其中一窑堆露出陶瓷残片。

  残片里有衡山窑纹饰、图案、烧制的太多秘密

  行走在大源村,循着残瓷片的分布,总能找到不同的窑堆。这些窑堆因长满杂草和树木,没有明显的区别。不过只要留心,那些残留的器物碎片总能给出不一样的惊喜。

  我们在大源窑2号窑堆停留,这个窑堆就像座小山,面积有2000平方米,因修路和建屋,已经削去大半,甚至还有部分成为农家菜园。即便如此,我们仍能从它裸露的部分看清镶嵌在泥土中的器物留存。在滑坡处,碗、盏、碟等器物散落一地,虽然没有一件器物是完整的,但我们随手捡拾起几块残片,不承想,它们皆是衡山窑的代表性器物。

  2号窑是素彩混烧窑,主要烧制碗、碟、盏、壶等器物。所以我们捡拾的残片里也有这些器皿的部件。其中一个较为完整的小盏,它周身施黄釉,有着敛口口沿,圈足底座,“这是典型的衡山窑器形,跟长沙窑、衡州窑不同,具有独特性”。秦光政丢下盏,重新捡起一只碗的底部洗净,这时碗底出现了四条非常逼真的鱼。“这只碗上是黄釉,它是酱釉的一种,颜色因窑变而成,这四条鱼也是衡山窑的特色,它是模印上去的。”听他这么说,我们又捡拾起几片菊花纹、牡丹纹残片,他再次印证了这些复杂的纹饰都是模印。

  这时衡山窑烧造的碗内除了模印莲花、牡丹、游鱼和菊花纹等装饰图案,还出现模印文化用语“金玉满堂”“加官进禄”“福寿嘉庆”等。湖南省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员张兴国介绍,这些复杂的模印是宋元时期衡山窑系最为显著的特征。虽然印花装饰在北宋时期的衡州窑系窑址中已广泛使用,但那时大多只在碗心小面积用印花模压印小菊花或文字等。这些复杂印花装饰的盛行要归功于耀州窑、定窑等北方名窑。耀州窑的印花装饰在北宋中晚期飞速发展并成为最主要的装饰方法,在宋金两代广为流行。定窑的印花装饰是在晚唐五代受金银器的影响,直到北宋后期才流行。衡山窑兴盛于南宋,这时政治中心南移,很多北方窑的工匠带着先进的制瓷技术和工艺来南方,而它的出土物中很多碗碟都有模印复杂纹饰,很显然,它抓住了这个文化融合的机会。

  继续前往大源窑其他窑堆,这些窑堆的形制几乎都是长坡形龙窑多层叠压,但是窑堆与窑堆之间已经有着明显的制瓷分工。在2号窑我们捡拾的残片里,几乎都是碗、碟、盏、壶的器物部件,青瓷、彩瓷混烧,能在残片的釉面上看到青釉、酱釉和绿釉等。但到了6、7号窑,这里专烧素瓷,装饰也以单彩和素胎等为主。在这里我们捡拾到的器物有小领罐、高领罐和侈口罐,这些罐子的装饰极为简单,它们应该就是普通人家用来盛水和酒的容器。从美学价值来看,它们显得有点老土。除此之外,1、3、4号窑堆跟2号窑堆相连,它们都是素瓷、彩瓷混烧;5号窑堆专烧彩瓷;8、9号窑堆以烧陶器为主;10号窑堆跟6、7号窑堆一样,烧制素瓷;而11号窑堆专烧大件。这些窑堆除了烧制瓷器的色彩不同,产品种类也有明显分工,有的以烧碗、杯、碟为主,有的以烧罐、壶、黑盏釉为主,有的则以坛、瓶、炉、缸等大型器为主。

  在大源窑窑堆散落的残片中,几乎每个碗、碟、盏上都有一些灰痕,内部还有一些凸起的小圆粒,有的甚至几个碗通过小圆粒叠在一起。而在烧罐的窑堆附近,我们还捡拾到圆形的托垫。秦光政说,这是衡山窑窑炉装烧的方法。为了增加产量,窑工们使用大小套烧的方法,但为了防止套烧时釉汁粘连,他们会将器物下腹部与器底一半不施釉,或把一些器物口沿部分的釉刮去。而我们看到的那些碗、碟里的圆粒其实就是烧造瓷器时的托珠,烧造完之后,这些放在碗碟底部的托珠会被敲掉,没有明显的痕迹。我们想找到一些烧制精密瓷器的匣钵,可走完大源窑的11个窑堆,都没发现类似窑具。原来,这些窑炉里的器物在装窑叠砌后,直接在高温下烧制。也难怪,在窑堆旁,我们能看到很多表面有灰痕灰斑的器物,甚至还有些碗碟粘连在一起。这是因为烧造过程中,器物没有遮盖物,容易落灰,又加上器物易倾倒,所以更容易粘连。除了大源窑,衡山县的渡口边、赵家堆窑址也存在类似的情况。由此,衡山窑烧造的瓷器粗放,精密度并不太高。而从那些残留的窑渣废品里也能窥见,这样的装烧方式略微粗糙,废品率较高。

  在衡东县大源村大源窑址附近,窑堆紧邻村民房屋,得知这些窑址已经列入“国保”,村民们每天都忧心忡忡,生怕有外人来挖掘。见到衡东县文化遗产事务中心的工作人员时,他们担心地问道:“这些陶瓷残片怎么保护?我怕外人来挖,到时房子基脚都会挖坏去。”“窑堆文化层的残片还未完成整理和收集,即便已经清理,也不能随意破坏,就算是残片也不能随意捡拾。”针对衡山窑窑址的保护,衡东县文化遗产事务中心的罗杰彬说,现在“国保”还未划定保护范围,他们更多依靠县、乡、村、组四级文物保护网络来保护这些文物遗存。


  衡东县文化遗产事务中心秦光政试图在大源窑址附近找到昔日的码头。


  湘江流域不同时期具有代表性的窑址

  神奇“化妆术”——粉上彩釉绘花

  作为民间粗放的小窑,衡山窑的脱颖而出并非偶然。

  在窑址百花齐放的宋元时期,除了汝、官、哥、钧、定“五大名窑”外,北方还有磁州窑、耀州窑,南方有龙泉窑、吉州窑、景德镇窑,它们的产品或青、或白、或彩,分别占据着国内外大部分市场。而这时就湘江流域而言,与衡山窑同时期的窑址除了分布在湘江干流,还延伸到支流,乃至更偏远的山区。如此密集的窑场,衡山窑如何在夹缝中求生存,成为湘江中游独树一帜的“衡山窑系”呢?

  它的秘诀是神奇的“化妆术”——粉上彩釉绘花。这是衡山窑首创的用彩方式,在未画彩画时先在留空的素胎上施一层白色化妆土,以绿、蓝、褐三色为主的彩釉在化妆土上绘花,花纹外表不再罩釉,以高温一次烧成。我们随意捡起大源窑堆旁的碗碟残片,发现它的胎是红色的,为了掩饰红色,在胎上涂了白色的化妆粉,再直接用绿色描绘出叶片状纹饰。“除了少量酱釉、青釉等瓷的瓷胎不涂化妆粉,衡山窑大多数瓷器的胎壁上部都用化妆土修饰,然后再用不同色彩的釉绘花。在我们统计的衡山窑器物釉彩装饰中,粉上彩釉绘花占11%。”为了找到在白色粉底上绘花的彩釉,秦光政又捡了一片有菊花纹装饰的彩瓷。这片彩瓷上白色化妆土打底后,直接用绿色的釉在器物上部绘出菊花纹,这样的器物色彩对比强烈,煞是好看。

  虽然衡山窑出土的器物上多以绿、蓝、褐三色为主的彩釉在化妆土上绘花,但器型不同,装饰效果并不一样。很多壶、瓶、炉等上部施绿釉,下部为褐色,常给人稳定、庄重之感;而占绝大比重的碗碟则内浅外深,装饰花纹用绿叶褐花,活泼鲜明,有层次感。化妆土除了做底色外,还用于釉下彩绘的绘花和镶边。在一些瓶、壶等完整的器物上,似乎也很少只用一种釉色,它通常施两色或三色釉。衡山窑大源窑出土的玉壶春瓶就是这样,上下部分都是单色釉,中间用化妆土形成主色带,再在上面绘出菊花,手法看似随意,但这样的装饰布局灵动有趣。

  衡山窑能在用彩手法上创新,与它的瓷土质量分不开。在湖南省博物馆1982年考古发掘报告中提及:衡山窑胎质坚硬,瓷土不带砂,胎色呈瓦灰、赭灰和猪肝色,少部分呈褐红色。这样的胎体烧造出来的瓷器并不美观,又加上当时制瓷业已经打破唐代“南青北白”的格局,用彩成为主流,这时候,为了求生存,匠人们才开创粉上彩釉绘花的用彩工艺。“也有一种提法说,这种工艺受北方窑的影响,它的灵感源于山西霍县窑,也不排除这种可能。”秦光政说道。

  湘江流域质量上层的瓷土毕竟有限,粉上彩釉绘花工艺的出现,也为很多瓷土质量不佳的窑场提供生产好产品的可能。这时湘江流域及周边的很多窑场模仿或直接采用这一技术。耒阳遥田窑、衡阳新塘窑、衡南青冲窑、邵阳瓦子山窑、长沙铜官窑头冲窑、湘阴百梅窑、湘阴营田窑、湘阴乌龙咀窑、湘乡棋梓窑、江永千家峒窑等都有该工艺的产品面世,就连广东南海文头岭窑的彩绘方法和器型都与衡山窑相似。这一工艺的普及,使湘江流域及周边的制瓷业迎来了自长沙窑以后用彩的第二次高峰。

  除了用彩出色,衡山窑出土的雕塑产品也独具特色。它不仅融合了当时的民间佛教信仰,还兼顾地方建筑特色。这些实物多见于雕塑谷仓、魂瓶、建筑模型,它们的出土,从侧面反映那时人们的生活。

  衡山窑衰败于元代,在漫长的历史中一直沉寂。但今天,当它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出现,我们有机会再次看到它的窑址遗存,捡拾到当年的陶瓷残片时,仍觉庆幸。此时,站在洣水岸边回望这些窑堆,不自觉想起了一个词——破局。或许,粗放、普通如它,但它却在当时众多表现平平的窑场中打破僵局,让人们记住了它的名字。

  衡山窑最接地气多产碗壶炉瓶罐


  宋衡山窑绿釉粉上褐绿彩瓷钵。 图/衡东县文化遗产事务中心

  作为民间小窑,衡山窑入列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人们依然不知道它是什么样。这个接地气的窑群出土的器物大多是碗、壶、炉、瓶、罐,它们更适用于南方农耕文化下的大众所需。

  衡山窑出土的器物里占比最大的是碗碟,被纳入国家一级文物的是衡东县大源窑出土的侈口碗。和衡山窑出土的绝大多数碗不一样,它是青瓷,侈口,而那些普通的碗则以圆口居多。侈口碗呈现出土红色,胎质较硬,这与大源窑所取瓷土普通有关。不过,这并不妨碍它出色,窑工们通过化妆土,在碗内和口唇外用绿釉装饰它达到美观效果。侈口碗下腹至碗底露胎,多了一些留白。这只碗的釉色透亮,内淡外浓,层次分明。

  同为国家一级文物的荷叶瓶,造型跟宋代南北各地烧造的瓶类并无分别。它的口沿像荷叶,长颈鼓腹,虽然跟衡山窑的其他产品一样有着不可避免的硬胎和土红色外表,但是窑工们利用化妆土和“粉上彩釉绘花”工艺将其打扮得颇为靓丽。荷叶瓶的炉口及下腹是酱釉装饰,腹部用化妆土涂白形成主色带,再用绿釉、酱釉各绘制出一组菊花纹。这是衡山窑的特色,在瓶、壶等完整的器物上,通常会用两色或者三色釉来形成颜色对比。

  衡山县赵家堆出口的彩绘装饰执壶造型独特,它中部凸出,平底,腹部鼓起。执壶用彩大胆,上部施绿釉,中腹部饰粉底彩釉绘花,下部施黄褐釉。这类壶因数量稀少显得尤为珍贵。

  撰文/潇湘晨报记者伍婷婷


评论

热度(1)